一位骑士,豢养了又一匹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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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茸布】狩猎愉快

Summary:“各位,没有法律禁止人飞行。”



合志《在世》解禁,字数约1w3

Location: London

Plot: Witch-hunting




他们站着,手拉手,一共七个。手臂构成的弧线优美动人。

左边那个姑娘没有对乔鲁诺介绍自己的名字。她吝啬地只塞给他半截手指,指甲上的银色水钻硌着他的指腹。站在他右侧的是布加拉提,大拇指轻轻抚摸他的手背,冲他顽皮一笑。他握紧右边的手,刻意忽视手心里泛起的湿热,将注意力瞄准布加拉提的声音。

“这是乔鲁诺,我们的新成员。”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,“现在我们做呼吸练习。张嘴,吸气到腹部,慢慢均匀吐出——五,四,三,二,一。再来一次。”

乔鲁诺敏锐地分辨出,有七种不同的吐气声。布加拉提控制了拍子,但他不能改变任何人呼吸的习惯。气流穿过口腔,自舌尖和上齿的缝隙中脱身,这一过程因人而异。他是只才生下没几天的羊羔,单薄,孤独,想挤进暖和的绒毛堆,却发现羊群已经四散走开。于是他茫茫然跟上离他最近的那只,躲在他身后,将自己藏进他的影子。

他把呼吸也藏在布加拉提的呼吸里。

事实上,除了名字以外,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。包括今晚的活动。

布加拉提在学生公寓的聚会上抓住了他,像猎人捞起一条溺水的鱼。当时他举着一杯见底的啤酒,挽留那个历史系姑娘——他们才说了三句,她就借口要去“弄点儿饮料”——留鲍勃头的黑发青年,目光热切而克制,越过人群和他碰杯:“干杯,乔鲁诺!我听说你也是意大利人。”

他坚持用英语:“来伦敦前我一直住那不勒斯。我们之前见过面?”

“真巧——我指那不勒斯。我是布鲁诺·布加拉提,你可以叫我布鲁诺。”对方用意大利语说,注意到他身后那个普林斯顿高材生惊疑不定,又换回英语,“放心,FBI先生,不是间谍行动,更不是在说你坏话。”

母语和家乡让乔鲁诺骤然放松。第一次,他毫无顾忌,在聚会上大笑出声。之后他便抛却社交礼节,和这位同乡一起,往满室莎士比亚的语言里乱丢那不勒斯土话。

聊天时,布加拉提很像足球守门员;防守,但不进攻。他不把话题引向自己,而是任由乔鲁诺领头,在交流的荒原上磕磕绊绊地前进。乔鲁诺可说的也不多。他担心过快的自我暴露,只讲一半就停下,留心同伴的反应。对方兴趣盎然地问,然后呢?他才斟酌措辞把后半部分说出。他提到天气,光照如此吝啬,迥异于地中海北岸日光的奢靡多情;又提到导师的长流苏围巾,仿佛母亲栽植窗台之上的垂挂藤蔓;最后他补充,他在意大利更容易笑。这些话独处时他从未想过。

临走,青年邀他下周日会面。

“我在这里有一场活动。”两人都忘带手机,他把地址直接抄在乔鲁诺手上,“晚上七点,一定来好吗?”

乔鲁诺本不该赴约。书单长如泰晤士河,作业和考试追着他跑。但布加拉提天生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,像海面上突现的漩涡,行经的年轻水手通常很难避开,唯一选择就是栽入其中。迷蒙间,他甚至劝说自己,迟些再洗掉右手的字迹。

现在是周日七点一刻;布加拉提正握着那只手。

“让我们回到座位。”

圆圈裂开,七个分散的点。七个人去往不同的方位。

“这是今晚的剧本,第一页标注了我们扮演的角色。”

猎巫——乔鲁诺最先注意到标题。然后他看到属于他的那个名字——他的声音将融入他的名下。他是位四百年前的巡回法官,国王任命,众人拥戴。他不禁揣测:他怎样说话?尖利、疾速,抑或多虑、低沉、不紧不慢?他是仅活在台词和声音里,还是说,台词和声音是从活的他身上割下的死物?

他又读一遍自己的名字,感到字母活了过来;相对的,他暂时死了。

GIORGIO。乔其欧。兰开夏郡的巡回法官。

他已准备好登场。

 


*   *   *

 


最初是虚无。

其后有人进行布置。一支船。一扇半圆形空地。一尊硕大无朋的剧院。一处小酒馆。场地不很要紧,戏剧的精髓在于想象和摹仿。制作人随意地从宇宙各处捉取时空:船沿尼罗河顺流而下,神祇奥西里斯每年都迎来一次复活;歌队离开空地,古希腊的神终将让位给人;无数角色站上剧院舞台,打灯,追光,衣饰仿真,声色肖似常人;最后,一捧水就是莱茵河,一个婴儿模型即为众人渴求的莱茵黄金。

想象并摹仿。戏剧中的事件开始显露它的原貌——四面漆白的墙,需看作潘德尔丘那著名的斜坡,长而缓,像大地上斜放的一只靠枕,登顶后能将西部的莫克姆湾收入眼底;地毯花色斑斓,代表开垦的、错落成块的田地——这就是观众看见的第一幕布景,兰开夏郡的潘德尔丘。

此时是1632年,二十年前的那场巫术审判仍在当地人舌尖和耳朵之间流窜。十名被告处以绞刑,一名病死狱中,还有两名被判监禁。人人担心,魔鬼仍盘踞在潘德尔丘上方,寻找它在地上的代理人;一旦有人学会如何使用巫术和符咒,或拥有可供驱使的邪灵,他们平静而神圣的生活将遭到重大损坏。

布鲁诺,药剂师的学徒,从他工作的城镇返回家乡。他是家中次子,家业本轮不到他头上。但是哥哥和父亲相继病逝,他成了屋檐下仅剩的子嗣。他像一匹马,土地和姓氏就是嚼子和缰绳,继承前者相当于主动把头伸进后者。

布加拉提念起这位同名者的自白。

“我听见命运的召唤,可我不想回去。我和那些人不是一路人。白金汉公爵爬国王的床,整个国家都为此咒诅他,说他让王族染上不可饶恕的世俗罪恶。但我——我偏颇地同情他们,因为我也是他们的同类。”

隐秘的喜悦在乔鲁诺心底扎根。这一刻,他难以分清角色和他的扮演者。

我背负着不可告人的秘密,布鲁诺说,我会被他们弃绝,像扔掉发霉的面包,杀死感染疫病的牲畜。他们从不留情;他们理解善恶像理解男人和女人,一切都依随那本圣书,依随那位的旨意。

但他还是去了。搭乘一辆驴车,坐在木炭中间。平整干净的土路修到半途即告中断,沟壑和泥浆摇晃着车身,让它左右颠簸。阴云密布的潘德尔张开手指,把他牢牢握紧。他应当是看见了一只乌鸦,要么是大黑狗,探头探脑,很快跳进了灌木丛。车夫警惕地扯紧缰绳,告诉乘客:魔鬼正在作祟。

他在村子的另一头跳下车,行李夹在腋下——几卷药方,衣服,以及一些乡村里找不到的草药。一开始,人们没认出他,他上次露面是在十年前;随后,铁匠想起来,他长得像莫尔家的女人。

“你是莫尔仅剩的那个儿子吗?”他问。

“是,我来打理葬礼和房子。”

“一定是送信的人耽搁得太晚。他们都下葬了。”

铁匠没提到房子。布鲁诺同他告别,一个年轻女人又挡住他。

“你是莫尔仅剩的儿子。”她怕冷似的颤声说,“可我看见房子里还有别的年轻男人。晚上,他走来走去,点燃老莫尔的羊脂,那团光像狼的眼睛。”

她说完便跑开了。村民们隔得远远的,公开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转,发出老鼠般的嗫嚅声响。

凭借微茫印象,他找到了那所曾属于父兄的财产。有人砍掉了庭院里的树,剁成柴火,连着刻印莫尔姓氏的橡木门牌一道,“莫尔”歪斜的M还留着火燎的焦痕。地上扔着几个吃剩的果核。门内,抱孩子的女人看见他,惊呼起来。

“你好,太太,我是布鲁诺·莫尔。这是我父亲的房子。”

她明显困惑极了,惶恐不安:“盖伊说我们可以住这儿。他说这房子没人要了。”

“谁在那儿?你他妈是谁?”

屋子暗影里响起了浑浊的嘟囔声,仿佛是黑暗突然开口说话。一个男人突兀地杵立在女人后头,边盯着客人看,边伸手在裤裆里搔痒。

女人退避到他身侧,把婴儿搂得更紧,小声问她的丈夫:“盖伊,我们该怎么办哪?”

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。治安官戴蒙斯告诉这个流浪汉:莫尔家现在死得一个也不剩,要是他能好好干活儿、不再游手好闲,这所房子自然可以划归他的名下。相对的,牲口棚里但凡能生出一头羊羔或牛犊,都得孝敬给治安官阁下。

布鲁诺说不出请他们搬出去的话。这一家三口几乎衣不蔽体。婴儿身上裹得不少,可还是鼻涕直流。但是,他又该怎么办呢?给他递口信的人当然不在乎房子到底归谁;他只管把消息送到。治安官也不在乎莫尔有几个活着的儿子;他只想壮大自己的畜群。最后只能是布鲁诺——遇到麻烦,总是轮到布鲁诺——来做这件事。

“我可以雇佣你们做帮工;作为回报,我会提供食宿。等牲畜下崽,挑一头去做你的财产,就当是工钱。”

他们懵懂地点着头,无言接受了安排,毫不反抗,好像每个人都有权力在他们的生活中横插一脚,把他们推来搡去。男人磨蹭了一会儿,出去割草。女人将自己团缩作一块灰色的影子,屏息贴进墙根里。布鲁诺坐在桌子前解开包裹,将记录药方的纸张摊开。

隔壁的狗忽然发疯似的狂叫。他走出门,发现铁匠铺外的那个女人跌倒在树桩下,虚弱地喘气。

“莫尔,莫尔!”

她死死握住他伸给她的手,重复着他的名字,眼睛蓄满泪水;两支裸露的胳膊满布鞭痕,严重处已经溃烂。他试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,结果没能成功——她的一条腿断了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帕翠西亚……”

“帕翠西亚,跟我来,我会治好你的。”

他抱着她进门,坐在墙角的女人顿时变了脸色,像头护崽母狼:“你带了一个女巫进来!让她滚出去!”

“她需要接受治疗。”

他将帕翠西亚放在长桌子上,告诉女人去烧点热水。女人把婴儿放到里间,愤恨地说,女巫摸过的东西她都不会再碰;女巫让树结不成果子,让铁变软,她来村子的第一天,就用冰雹砸死了六只羊。

“我能雇佣你,也能把你赶走。不想在桌子上吃饭,那就进牲口棚去吃。”

她拎起水桶出去。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另一个晕厥的女人。风吹得枝条簌簌作响,远处有人用口哨逗弄一只乌鸫,引它说话。无人留意屋子里的动静。

他把手覆盖在帕翠西亚腿上。

“嘘——我的朋友,来帮帮我。剖开皮肉,让露出来的骨头接回原位。要快,要轻,别让她醒,别让任何人发现。”

 


*   *   *

 


帕翠西亚住了下来。她自称从人贩子那儿半路逃了出来,没地方可去。她已能下地走动,站着煮粥,并给牛挤奶;但除了布鲁诺,谁也不愿意吃她煮的东西。盖伊和他的女人都不同她搭话。那天,婴儿在餐桌旁大哭,她刚准备安抚他,给他喂点牛奶,女人飞快地冲进来抱走了孩子。

“别碰他!不准你打他的主意!要是想送孩子给魔鬼,你自己去生,找这家主人去,反正你早就把他攥在手里了。”

布鲁诺很难说服她放下敌意。盖伊同样顽固。好几次,布鲁诺去棚里检查怀孕的母羊,盖伊就拖住他,絮絮叨叨地说帕翠西亚来历不明,没有人认识她的父母,留她在家里,羊羔在胎里就会闷死,母牛的奶也会越来越少。

“那就等事情发生了再说。”

“你不在意自己的财产,我可不这样;它们肚子里有我的工钱!”

他没管盖伊的抱怨。这年冬天非常冷,雪下得很早,不少老人和孩子都生了病。前几天还有一场风暴,两个不幸的猎户被吹倒的树压在了底下。这些人都等着他,认为他医术惊人。小地方的消息是长了翅膀的鸟儿,飞到东又飞到西。人人都知道断了腿就会变成瘸子,但帕翠西亚康复后,走起路来敏捷得像头小鹿。人人于是心中怀揣自己的解释:治好她的要么是布鲁诺,要么是魔鬼,要么就导向一个更大胆粗暴的猜想……

沃特豪斯家的牲口棚里多了一匹棕马,全身是汗,蹬踏脚下的草堆,冲着他打响鼻。能养这样健壮的马,访客不是普通人物。这户人家有三个女儿,两个嫁给了附近镇上的有钱人。她们常带东西回来:织物,白面包,葡萄酒,还有富人的狩猎季。布鲁诺在雪地里来回踱步,犹豫是否去敲门。他愿意给沃特豪斯看病,但不想扎在生意和攀比的谈话中自讨没趣。

门从里面打开。老沃特豪斯恭敬地向一个披着黑色厚斗篷的男人道别。他们一齐转身,正碰上布鲁诺离开。

“布鲁诺,等等。这位是尊敬的治安官戴蒙斯大人。大人,这是布鲁诺·莫尔。”

他不得不停步,摘下帽子,同治安官打招呼。

“你是莫尔家的人。”男人戴上羊皮手套,仔细打量他,“我听说,你雇佣了盖伊做你的帮工,用未出生的牲畜付工钱。”

“是的,大人。”

“你还收留了一个女孩。怜悯人的人是有福的,感谢上帝的宽宏。但是,对女巫留情即是对魔鬼让步。听我说,我们必须同邪恶宣战,毁灭它,而不是屈服于它的引诱。赶快把她赶出村庄,现在还不算晚。”他解开马的缰绳抛给布鲁诺,示意他牵住;随后他翻身坐上马鞍,用鞭子对准年轻人,“希望我下次拜访时,潘德尔已经纯净如初。”

棕马嘶叫一声,迈开步,消失在黑夜里。

布鲁诺转向沃特豪斯;对方退回门内。餐厅的壁炉生着火,烤得窗台外的雪都化了,雪水滴落下来结成冰柱。老人极力回避他的目光:“布鲁诺,治安官大人非常仁慈,给我捎来了一本《圣经》。他说,上帝会为最虔诚的信徒展现神迹,所以……”

室内的暖流扑向他的面颊,他的脚却陷在雪间变硬发冷。

“我明白了;祝你早日康复。”

弃绝的行动已经开始。虽不是直接冲他而来,可他们两人又有什么不同?

他隐藏的秘密同样恐怖。人们只要摸到一点点它的形状,就会惊骇得无法自抑。他多次想象:如果他不是出生于此,如果他生活在几百年前或几百年后,或许就能获得另一重渺茫的希望——不必掩饰,不必痛苦,不必因此被放逐到人群边缘。

——边缘。

他渴望它,又害怕它。人堆是嘈杂的密林,他在里面无处藏身;可是离开中心,浮荡在边缘,他也活不下去。

“边缘总是最先被牺牲,边缘什么都不是……”

圆形的、黯淡飘忽的光在他眼前跳跃,拳头那么大,下一刻就要被雪夜吞噬——帕翠西亚用一块布包着头,提着一盏小灯向他跑来。她发现了一个树洞,里面有钱,还有银器,准是强盗忘下的赃物;他们应当过去把东西都取走,好再买几头羊。她的头巾被风吹得鼓起,角上有一处绣花,针脚很密。这不是他家用得起的粗布。

天上没有月亮。借着夜灯的光,他们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。帕翠西亚到处摸树干上的痕迹。突然,她惊喜地笑道:“是这里。布鲁诺,你伸手进来看看吧。”

他举起灯。树洞里有一只钱袋,两个手绢包起的银杯。他抽出手绢,它的角落里也有绣花。和她头巾上的别无二致。

“这真是强盗的东西,不是你的?”他留神察看她的表情。但她转过脸,很快否认了。

于是他说:“晚上我见到了治安官。他希望我把你赶走。”

帕翠西亚颤抖起来。他知道我在这里,她说,我活不长了;我好容易从他手底下逃出来,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,被当成女巫,被人喝使骡马踩断我的腿,到头来还是逃不出他的掌控——既然我这样该死,我先前是在替谁受罪呢?

她拼命擦着眼泪,抢在它们冻成冰凌之前用头巾吸走。

“我姓戴蒙斯。”她呜咽着说,“我……我是他的私生女。”

姑娘摹仿抽噎的声音念完这句台词。戏剧的第一幕宣告结束。她合上剧本,抬起头,神情镇定肃穆,仿佛那个紧张的、哀恸的角色已经被她关进了纸页间。

谢谢你,特里休,布加拉提向众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,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。

其余几个人站起来,三三两两地聚集,说着悄悄话。

乔鲁诺将椅子挪到布加拉提身边,腿蹭着青年的膝盖。他在台词里抓到了一点东西,却不是很确定;像从雾气里捉到一束光,转眼又给它溜得无影无踪。布加拉提,这个意大利来的斯芬克斯,给他出了一道谜。他知道,谜面还没讲完就猜测谜底,这会显得他太莽撞。但是布鲁诺的独白——那个布鲁诺——隐晦、神秘、语焉不详。一个迷人的陷阱;乔鲁诺无法置之不理。

他问布加拉提:“布鲁诺的秘密是什么?在第一幕开头,他暗示自己是同性恋,但……我认为,不止于此。”

青年只是微微一笑,让他耐心些。

“乔其欧还没有登场呢。你看见的只是硬币的一面。要等它翻转,把另一面纳入你的视线,你才能拥有一枚完整的硬币。”

乔鲁诺几乎被说服了。但他忽然想到,即使硬币还被扣在桌子上,朝上的部分已经透露了足够多信息。他试着举出一条:“你叫她特里休?特里休,这是帕翠西亚的爱称。而我扮演的是乔其欧。至于你,唉,你甚至没改动你的名字。”

布加拉提将食指举到嘴边,然后凑近他的耳朵:“你该自己问她。”他像是被想到的笑话逗乐了,“轮到你出马了,华生,不能事事都依赖福尔摩斯!”

那个姑娘——乔鲁诺现在知道了她的名字——打开一杯蜂蜜姜味酸奶,在他们对面坐下,脚翘在凳子上。他不时看她一眼,思索着开场白,感到从脑中经过的每个词语都在表达一种不同的冒犯。特里休被扰得心烦,瞪着他,故意朗声道:“我知道你想干嘛。我爸是个杀人犯,在逃。不错我讨厌他。你还有什么要问?”

整个房间都回荡着她的惊人宣言。大家掉头看他,视线带着灼热的温度,烤得他脸红。他低声和特里休道歉。没关系,姑娘说,我学会了接受现实;布加拉提唆使所有人都问了我一遍。你呢?你被放逐的理由是什么?

乔鲁诺一时愕然无语。

“特里休,还不是时候。”青年出声制止。

“噢。不是这次,就是下次,你肯定得说。我们这样的人,藏了太多秘密,总有一天会溢出来。否则布加拉提找你做什么?”

他想追问:我们是谁?除了杀人犯父亲,我们当中还有什么家族故事?两个故事的父亲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?但是布加拉提用力击掌三次,同时偷偷踢他的椅子腿,要他赶紧搬回原位——

“第二幕,准备。”

众人坐下,剧本在他们的膝头铺开。

 

 


*   *   *

 


我们的动作多么相似,表情也如出一辙;我们这样坐着,高声读一个安排好的故事,像一次降灵仪式。乔鲁诺暗想。戏剧可以献给神明,那么同样也能用于人类和邪灵间的对话。魔鬼和巫妖本身就能成为角色:比如为麦克白指点命运的那三个女人,或者基督受难剧里的那些滑稽小鬼。我们感叹、怒骂、大笑的时候,谁知道空气中隐藏的耳朵是来自天上、抑或地下?

说到底,人类恐惧魔鬼,但最后杀死的仍是人类。

恐惧曾找上过乔鲁诺。在他长到十四岁前,纸牌、茶叶和水晶球糅合成一个灰影,始终缠绕他左右。那时他急着逃跑,很久以后才辨认出:灰影的形状是一位邻居,擅施爱情魔法,剪一段头发,用一片指甲,叫男人对女孩死心塌地。她长得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,是他继父的描述令这影子面目狰狞。过了那个年纪,他明白过来,世间的神不止一位;又惊又怕的感受自然消散了。

他也好奇乔其欧的童年;可他出场时已然是个成年人,冷静,机警,富有同情心。乔其欧不害怕女巫。他甚至出版集子说,不论女巫或是烟草,与其禁绝,不如适当允许。

外头开始下雨,仿佛舞台降下新的布景。

三百多年前,伦敦也这样多雾、潮湿。金丝雀码头建成不过半个世纪,船只随水往来。水手在一旁卸货,光着脚,衣领结满盐渍。另一旁的水路则被农民占据,排满去往河岸街的窄船,妻儿忙碌着装进新鲜的梨、葡萄和无花果。乔其欧走在他们中间,询问作坊里是否还在兜售烈酒?是否有人盘剥他们的利润?人们告诉他,谷物越来越贵;他回复说,他会尽量奔走,希望能找到对策。

和他同在律师公会学习的一批人,管他叫“好人乔其欧”。这些同学出身不低,至少无需像他这样,从父亲的口粮中克扣出一件天鹅绒外套。他对乞丐的注意、对面包和啤酒价格的关心,使他常成为众人取笑的对象——“小偷的辩护人,强盗的朋友;他是谁呢?好人乔其欧!”他坦然以对,因为他本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。

早市结束,他便回到家中。助手拿来一封信件。今年,国王指派他和另一位同僚前往兰开夏郡,担任该地的巡回法官。

这不是件轻松活儿。季审法庭、当地治安官未解决的案子,连同上一年批捕的疑犯,统统要留给巡回法庭审理。连续几年都有谷物歉收,因此地方并不太平。乔其欧想到了强盗和杀人犯,也预计会有不少财产纠纷。他唯独没能预见,这其中最棘手的是一起巫术指控。

连他们住的客栈都有人议论:“魔鬼招募了一对男女信徒。”

或者:“男巫杀死了同伴,用她的血增强法力。”

这是无稽之谈,乔其欧对同僚说,这个世界或许真的存在魔法,但和撒旦绝不是一回事。好比炼金,它是一种邪恶的交易吗?如果能炼出真金,国王也会沉迷。同僚对此兴致不大,转去抱怨寡淡的伙食:“为什么这家店不能换换花样?一天三顿地供应卷心菜,我活得比兔子都不如。”

当天,他们和治安官戴蒙斯见了面。戴蒙斯坐在桌前,双手交握,仿佛墓园里的一尊静默石像,只是心肠比石头更硬。乔其欧见过不少这样的当事人;在这个国家,教义可以将人和人区分开来。

简单的寒暄后,戴蒙斯迫不及待地提议:“巫师善于隐藏和欺骗。我劝您动用必要的刑罚,参照往年的案例,用针戳他的手指,给他的腿上刑。等他招供,过二十四个小时再重复一遍,确保魔鬼没有指使他说谎。”

乔其欧拒绝了——审理案子的是世俗法庭,那就按世俗的法律来办;要遵照流程,要提供充分的证据。

治安官古怪地微笑着。

“证据?当然会有证据。我只是为您担心,您可能会被巫师哄骗。”

“我受过法律的训练。除此之外,我运用我的良知。戴蒙斯先生,我们最好只专注自己手头的工作:您准备证据,我来决定它们是否充分。”

会面并不愉快。治安官坚持要使用特殊方法获得口供,并请大陪审团在场观看。乔其欧则认为,酷刑揭露的真相相当虚伪;为避免痛苦,嫌犯愿意承认世界上的所有罪行。最后他的同僚决定:陪审团可以参与,但不许动用严苛的刑罚。

犯人被士兵押着,从兰开斯特城堡走出。他在牢内待了两个月,瘦得脱形,身上搭着一件破旧的罩衫。十二位大陪审团成员——均是贵族——不住抚摸外套上缝着的银扣,低声交换意见。

乔其欧在书记员那儿问到了他的名字:布鲁诺·莫尔。他的目光在年轻人身上逡巡不去。他知道,良善落到地面就会生成几种固有的相貌:眼睛总是望着前方,从不因卑琐而时时游移;下唇则要丰厚些,他们常愤怒于所见的苦难,用牙齿在嘴唇上磕出血迹。布鲁诺的嘴唇正结着这种血痂。

依治安官的意思,首先要对犯人采取泳刑。士兵把他放倒在地,四肢交叉绑缚。他像婴儿那样侧躺着,手脚蜷缩在身前,任由士兵在他的腰间系上两根绳子。

“把他沉到河里去!”戴蒙斯指挥道。

他们站在桥上,拽住绳子的另一头,慢慢把人浸入水中。河水解冻不久,冷得像冰。所有人都看见,布鲁诺不住打颤。他尽力仰起头呼吸,但士兵忽然放松绳索,使他整个儿地淹没在河水里。他无法划动手脚,呛出许多空气,水面像是煮沸了一般翻滚。照前任国王所著的《鬼神术》的说法,假如他沉下去淹死,那他是清白的;反之则证明,纯洁的水推拒了这份邪恶,拒绝为他施受洗礼。

布鲁诺浮了起来。陪审团一片哗然。

他被拖上河岸,咳个不停。没等他喘过气,治安官又下令,把他的衣服剥掉,剃光所有毛发。他亲手握持一根长针,像一位英勇的剑士,朝犯人的肩背、大腿、一切可疑的生着痣的地方戳刺,寻找“恶魔的标记”。针拔出时,皮肤上出现一个血点,血液从中涌出,仿佛一座座爆发的火山。布鲁诺痛得厉害,汗水将垫在身下的粗布都打湿了。但他紧紧咬着嘴唇,甚至再度将痂咬破出血,也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响。

终于,戴蒙斯在他的手臂上找到一处不会出血的地方。他直起身,向众人展示那根针,闪闪发亮,没有一点红色。

他说:“先生们,我已给出了我的证明。现在请你们认真考虑,这个邪恶、无耻的家伙,究竟是不是一个巫师。河水不接受他,撒旦在他身上留下不出血的印记——难道要等他下咒,杀死兰开夏郡所有的婴儿,我们才懊悔没有认清他的真面目?”

陪审团很快商议完毕。他们对两位法官点头道:“我们一致认为,应当把他提交刑事法庭处理。”

在乔其欧看来,这些刑罚显得十分荒谬:泳刑不能分辨清白,只能让人选择死法,要么淹死要么绞死;至于针刺法,更是一场滑稽的演出。或许上法庭是一件好事,他想,至少法官有机会发言,说服小陪审团做出公正的裁决。

他看向那个年轻人。

布鲁诺望着陪审团,目光复杂,但没有愤恨。他平静地等待命运,像是十分清楚,命运早就抛弃了他。


 

*   *   *

 


人们从兰开夏郡各个地方赶来:附近城镇的居民关好牛羊,步行走上城堡所在的斜坡;潘德尔丘的几个证人,坐着骡车,穿过狭长起风的牲口槽山谷,提前一天抵达了最近的一家客栈。萦绕终年的恐慌终于找到去处,人人都感到一种解脱的激动。

警察挟着布鲁诺站在被告席上。他虚弱得站不住,如同一根苇草。假如两边的胳膊松开,他就会立马落向地面。

“请被告坐下。”法官说,“宣第一位证人出庭。”

一个矮个男人走上前来,满身酒气,自称是莫尔家的邻居。旁听席上有妇人掏出了手绢和嗅盐,像是立刻便要昏厥。他摇摇晃晃地站定,声音又粗又响:“大人,我看到布鲁诺,还有那个女巫,他们骑着两根扫帚样子的东西在天上飞,底下跟着两只黑狗。他们飞到哪里,哪里就长不出作物。”

这是个酗酒的人。他所说的很可能只是幻觉,听众却深信不疑。乔其欧心平气和地说:“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妥;各位,需知道,没有法律禁止人飞行。”

小陪审团多由当地的农民组成。他们听见这话,吃惊地深吸一口气,揉搓着手里的帽子。布鲁诺也抬起头。他的眼睛大而蓝,非常柔和,如同翠鸟的羽翅;它们第一次有了一点光彩。

第二位证人——她坚持要与第三位一起作证——开口陈述。

“莫尔和女巫勾结在一起,让她住下,到处乱摸我们的东西。大人,我的孩子没被魔鬼夺走,这简直是个奇迹!那个女人和撒旦达成约定,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到了潘德尔,带来了冰雹和大雪,还叫狼吃掉村子里的牲畜。”

她的丈夫补充,女巫摔断了腿,但是一下子就恢复得像个正常人。她不可能医治自己,唯一可能便是莫尔用邪术治好了她。

“你们说的这个女人现在在哪儿?谁能证明她犯了以上案件?”

她死了。治安官突然站起来说。莫尔担心事情败露,出手杀了她。

被告鄙夷地一笑。听众恐慌不已。他们本就神经紧绷,此时更像是一群被狼驱赶的绵羊,推搡吵嚷着要离他远些。

“安静!”乔其欧敲响法槌。

最后一位证人是沃特豪斯家的女儿。她恐怕哭了整夜,眼圈通红,双手止不住颤抖:“大人,我的父亲,一位值得尊重的、善良的公民,出于对莫尔的信任,接受他的医治。当他知道莫尔和女巫有染,他拒绝再接受莫尔的治疗,并和善地请求他改邪归正。可这个巫师怎么对待我的父亲?他对他下咒,第二天,我的父亲就死在了床上!”

布鲁诺又笑了一下。这次是悲哀的笑容。

法官转向他:“布鲁诺·莫尔,轮到你为自己辩护。”

太阳穿透高窄的窗口,把铁栅栏的影子投到年轻人身上,形成一个十字。

“我接受我的罪名。”

乔其欧注视着他。他的皮肤和日光一样苍白,眼神空洞;脸上没有表情,平静得像是死人,看不出一丁点头脑活动的迹象。这有可能吗?在经受过如此多折磨、如此多羞辱后,一个人全然放弃反驳,只希望赶紧死去——他甚至不屑于为自己开脱。一切都已经离他远去,变得无关紧要。

“所有证据都不充分。我没看到你们口中的女巫,也没读到过禁止飞行的法条;而一个不接受治疗的病人,不幸被病魔夺走性命,更是常有的事。被告,你还有机会向陪审团解释。”

布鲁诺低声说:“我有罪,我接受罪名。”

法官感到无可奈何。劝人改变心意像劝河水逆流,费再多力气,不过枉然。

他只得在陪审团离开前提醒他们:想想吧,这是个受过训练的药剂师,他救助过许多病人,是囚禁和刑罚让他精神失常。目前为止,没有一条证据足够有力,能证明他以巫术害人。

陪审员们退到其他房间,商议最终的判决结果。

“法官大人,我只想恳求一个恩典。”布鲁诺忽然说;他终于流露出几分悲痛,“在我被绞死之前,我想和您谈谈。帕翠西亚不是女巫,更不是死在我手上。她是个私生女……她本来应该姓戴蒙斯。”

旁听席上鸦雀无声。治安官的妻子也坐在人群里,泪水涌上她的眼睛。

“你在撒谎,莫尔。你试图污蔑我的名誉,因为我揭发了你的无耻罪行。”治安官郑重而缓慢地说,声音低沉,使人信服。听众于是又站到他的一边。

一个农民带回了决定——有罪。死刑。乔其欧没能说服陪审团。

事情仿佛尘埃落定。人群竟然嘈杂欢呼起来。不停地有手交握着伸往空中,又指向自己画出十字。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审讯室,像一群仓促的牲畜,栅栏一开便急急涌入潘德尔苍白如冰的阳光中。

法官走进犯人的牢室——一个潮湿、幽暗、阴冷的房间。雨水从墙砖的缝隙里流入,走道上点着一支火把,勉强照亮地面的水迹。现在唯一能做的,就是延期行刑,他向布鲁诺解释;在上绞架前,还有机会向国王求得特赦令。

“我不想您太麻烦,大人。”年轻人打断他,“他们说得不错,我确实会巫术,只是不用来伤人。”

“没人该为这种事送死。”

“但我还有别的罪。上帝为什么对索多玛和蛾摩拉降下天罚呢?我就来自那两座城池,我无法对女人动心。这是隐藏的另一重罪过。您瞧,我脖子上有许多圈绞索;法律赦免我,拿走它的那根绳子,剩下的依然能要了我的命。”

乔其欧沉默了。他们都知道白金汉公爵的下场:一个水手杀死了他。

我不怕死,布鲁诺用拇指按着太阳穴;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。那天晚上,一群男人突然闯进我的房子,他们都蒙着脸,带着枪。我的帮工们去别处干活,家里剩下我和帕翠西亚。我们往森林里逃,结果跑散了;最后这些人捉住了我,说我是巫师。

“如果您有办法,把帕翠西亚找回来吧。我死了,治安官说不定能放过她。”

“为什么要替她付出性命?”

布鲁诺脸上浮现一种奇特的温柔微笑,使他的轮廓在饱受催折后,竟变得稍稍美丽起来:“我们是同类人,大人。我们活在边缘,必须为彼此着想。”

巡审结束,法官立刻赶回伦敦,甚至来不及与同僚交割公务。在那座充满非议的王宫里,国王因为议员大发脾气。他隔着一扇门大喊大叫,把花瓶摔成几瓣。

乔其欧在门口等候。他望着花园里的景色:王后养的几只小狗在树荫底下乱转,追咬自己的尾巴。树上忽然跌下来一个黑色的东西,直僵僵躺着。是一只死鸟。小狗们冲上去,用嘴啃掉了鸟的翅膀,羽毛散得到处都是。他想起布鲁诺临别前的微笑:美丽于绝境中凝固,如同死鸟凝固的血和落羽。

这是一种征兆。

国王对政事厌烦透顶。他打发法官回去,叫他隔几天再来。但是乔其欧没必要再去了。他收到了一封从兰开夏寄来的信——

人们找到了帕翠西亚的尸体;布鲁诺·莫尔已被绞死。


 

*   *   *



“结尾不该这样。”

乔鲁诺替两人撑着伞。他们沿泰晤士河慢慢走着。河水很黑,看不分明;但两岸写字楼的灯很亮,像一幅闪烁的马赛克砖画。一个踩滑板的小孩从他们旁边经过,轮子带起低矮的水花。

他的同伴没吭声。

“显然,布鲁诺是个巫师,帕翠西亚也是——要是超能力算作巫术的话。可这根本说不通。第一幕里,布鲁诺呼唤他的‘朋友’,请对方把皮肉分开。这说明什么?他能拆解物体。”他像株绕柱的藤蔓,缠着这个话题不放,“他完全可以拆掉手铐、一走了之,怎么会被吊死呢?”

布加拉提用手指摩梭嘴唇,仿佛也在沉思。双方都安静了一会儿。随后他问:“你想不想喝热巧克力?到我家来吧,我们泡点巧克力粉。”

他们舒服地窝在厨房,靠近暖气片,大腿热烘烘的;每个人捧着一只马克杯,啜饮里头暖烫的褐色液体。楼底,一个醉汉响亮地哼着情歌。旋律钻进窗缝,再钻进他们的耳朵。布加拉提的室友进来又出去,取笑他俩像一对约会的小学生,只知道听话地坐着,喝些甜腻腻的热饮。

确实,乔鲁诺心想,我挺乐意追求他。都怪他将布鲁诺演得太好。而我呢,我也把一部分忘在了三百年前,忘在那个法官的名字下,为了他感到心碎。他转头偷看布加拉提;对方也在看他,头枕在胳膊上,眼睛睁得很大,微咬着下唇,如同紧盯猎物的猫咪。假如我伸手抚摸他,他会不会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声?

“你为什么这么想?”

乔鲁诺吓了一跳。他随后反应过来,布加拉提讨论的是剧本。

“一种直觉。”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,“虚构的故事里,任何事都有理由发生。”

“这不是真心话,我听得出来。告诉我,你真正在想什么?”

布加拉提的问题太难回答。他可以掩饰,也经常这样掩饰,并取得成功。但换成对面这个人,事情就显得不一样了——经过这一晚,布鲁诺这个名字已有新的意义。如果连他也不能交心,躲藏的意义在哪里呢?难道一个人真的能够身在边缘、活成孤岛吗?

他还在犹豫,布加拉提继续说:“你知道怎样的人会成为猎巫的目标?穷人,单身女人,游离在社交圈外、远远张望的人。人们有理由担心,这些孤独的人会对人群施行报复。”

“你不是在讨论剧本。”他终于肯定了,“你在说我,还有特里休……是不是还有你自己?”

青年没有否认,追问:现在你愿意说了吗?

乔鲁诺握住马克杯的把手。它逐渐变成一只短毛猫,舔弄他的手指,又变回一只静止不动的杯子。他叹着气,但不是真的感到忧愁;相反,他觉得快活极了。他明白,今晚的剧本是布加拉提设下的圈套。对方早就猜到他的秘密。

他换了称呼:“布鲁诺,你也没说真话。你的剧本叫做猎巫,结果是你在狩猎同类。是一群巫师在狩猎另一个巫师。”

布加拉提微微一笑,邀请乔鲁诺到自己房间去。他走到厨房的墙壁前,挥了挥手;这层厚实的水泥屏障上,骤然出现一个拉链状的门洞,通向一间单人卧室。“难道布鲁诺说的不是真话吗?”他显出狡黠而得意的表情,“快过来,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。”

乔鲁诺跟着他翻进卧室。青年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棕色软皮本,递到乔鲁诺手里。

他下意识打开:扉页上写的名字正是乔其欧。他用草书连笔书写,涂改很少,字行在右侧微微倾斜向上。和乔鲁诺一样,他在页左留出窄窄的竖行以标注日期。首篇日记是在一月,他被任命为巡回法官,远离国王查理与议会的风暴;末篇,他提到一起巫术案件,当事人的名字正是布鲁诺·莫尔。

故事竟然是真的,他忍不住惊呼了一声;天啊,布加拉提,你会让我彻底相信巫术。

我本意如此,对方眨着眼睛笑道。紧接着,他的表情逐渐凝肃。

“我们的能力也是巫术的一种。你一定已经有所感受,我们因它被流放,被迫从人群中出走。当你知道你具有赋予生命的能力,你就无法回到那个无知的状态。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将异于常人。而假设人们知道了这个事实,他们会无动于衷、毫无芥蒂地接纳你吗?乔鲁诺,很遗憾,巫术和边缘化是一体两面,如同磁针的南北极,一头指南,必然有一头导向北方。”

你准备好了么?布加拉提问。我们或许还有很多同类,统统生活在边缘;除了我们,没有人能理解他们的处境,所以——

“我们要为彼此着想。”乔鲁诺说,“我知道,狩猎永不停歇。”




FreeTalk:


能和那么多老师一起参本太荣幸了!感谢两位主催,他们特别辛苦。

这次挑战的故事主题是猎巫。巫术恐慌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生,但是人们很难找到一套统一的理论,能用于阐释所有事件。

关于故事,我要说的都写得差不多了,那就讲点题外话吧。

文中存在着两个时空:一处是乔其欧和布鲁诺的兰开夏郡,一处是乔鲁诺和布加拉提的伦敦。前者是我贪懒,借用了历史事实。17世纪的兰开夏先后发生过两次巫术指控。第一次的幸存者、指控家族成员施行巫术的九岁女孩,几十年后依然难逃一劫。而将现代背景设置在伦敦,则是为了说明,猎巫在哪里都可能发生。当然,就单纯的猎巫事件而言,偏远山区、中央权力难以企及的地方更容易引起大规模的巫术恐慌;但如果把事情的表象剥离,单看它的本质呢?人们会本能地驱除群体的不稳定因素,巫术不过是其中一种。“我们”和“他者”的撕裂,在任何时空都是成立的。

有些“巫师”会在庭审中主动承认,他们确实会巫术,并引以为豪。正是这一点给了我灵感。如果这是真的呢?如果一个人拥有超能力,他/她是否生来就该被看作巫师?他们如何处理自己和普通人的关系?广泛来说,替身能力也可以被称为巫术的一个分支嘛。假如替身使者们不是生活在JOJO的世界中,恐怕就得面对这样的问题。




PS:

希望大家看得开心,新的一年平安健康、快乐如意。

有机会的话会修全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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